

念父帖
张耀辉
我时常会想起父亲。
2013年3月7日,我从县城赶到温州矾矿医院时,我父亲正处于弥留状态。或许是看到了我,他渐渐地闭上眼睛。同在病房里的族亲张医生叫我不要惊动他,“让他走吧,算是寿终正寝了”。
那年他刚过80岁。建国初期,他才十六七岁,穷人孩子懂事早。他只身到离家福建省福鼎县前岐的一家矾馆当学徒。当时,浙江平阳矾矿明矾生产旺盛,挑矾古道矾岐线繁忙,明矾经营处(矾馆)生意颇好。带我父亲的先生是矾山四份内宗亲张纯仁(著名华裔女作家张翎的父亲)。他人好,要求严,水平高,教会我父亲很多,以后几十年都是我父亲的恩师和故交。父亲学成后回到矾山,先后在矾山区南宋、赤溪、凤阳综合商店当会计、部门经理、总社会计和矾山区供销社副主任,退休后被聘请到矿山工地做帐,都能持筹握算,一丝不苟。我在他留下的一张“1963年全社社会零售额”上清楚地看到,那年矾山区的社会零售总额2199890元。类似这些材料在60多年后的今天,多次用来被我用来佐证当时平阳矾矿所在地矾山的辉煌和灿烂。
我料想,父亲在福鼎前岐的那几年学徒时间一定是劳苦又快乐,艰难又甜蜜。他不仅他从先生那里学到了养家糊口的手艺和技术,学到了受用一生的勤劳、敬业和善良,而且也是在那里结识了我的母亲,成为他人字的左边和右边,成为他一生的爱人。
我父亲在矾山供销社干了三十多年。在大多数人看来,那个年代供销社是香饽饽,况且我父亲多少管理着一些事务。矾山是个老工业集镇,居民户口占绝大多数。计划经济时代,农资化肥等大件物资自不必说,平时生活也都要凭票证供应一些东西,像火柴、洋油、黄酒、花生、布料等,逢年过节时供应海货、鲜肉、粮食和香烟等,买东西大多都要排队。我家往前走不足百米,是当地有名的供销社大菜馆。买啥我父亲都叫我要排队。我奶奶省吃俭用,把全家各种票证攒着一段时间,兑换成火和其他一些小件,连同蚊香、大碗茶、凉粉一起摆到家门口做点小生意。倒是我哥哥胆大,偶尔会向我父亲要些东西。我父亲很少鸟他,这一点得到我奶奶的支持,她常念叨“清白做事,善良为人”,这是几十年信佛的奶奶叮嘱我们一家的话语。父亲没有利用自己工作之便,给家人谋取什么利益。我母亲也是在干了很多年粗工后,得益于烈士子女的优抚政策才给予工作落实。
1972年我7岁时,大姐初中毕业,谋了个粗工——挑饼。每天她从矾山出发爬坡越岭走十多华里山路,用甸箩盛满320个“七刀饼”到我父亲工作的凤阳供销综合商店,一天来回赚八角钱,挑了一年多。其间,我父亲捎回凤阳畲族人的糯米舌,让年少的我常有口福。
1982年苍南从平阳折出,建了新县。次年,因工作需要,我父亲调到县城唯一国营的“苍南宾馆”任经理。那年我念高二,在温州市参加高中英语竞赛并获奖,于是我也顺便调入灵溪中学。1984年我考上温州师院。父亲就主动要求从县城调回矾山食品公司。从现在去回看这事,父亲真是简单。当时苍南刚刚建县,分一二间地基盖房是一定有的(后来的确如此)。后来我问我父亲,他说,我调到灵溪既是工作也是照料你学习,调回矾山是照料爷爷奶奶。我已经懂了,那是他履父亲的职,也是尽儿子的孝。
在矾山,一般人都知道“供销社老张”。我父亲干了三十五年供销工作,依然是一家小屋支撑东南西北,两袖清风远离金木水火。他从灵溪调回到矾山食品站的那几年,食品站还维持着最后的风光,还要凭票证供应一些大宗食品。忙时,我都会去帮忙数鸡蛋或捡带鱼什么的。有些乡下亲戚过来,父亲东拼西凑给他们一些帮忙,自家的自然就份量欠足。他初认职时,单位有个外地员工有难,父亲不计压力帮妥了他。父亲退休时,他主动说要报答父亲,邀我父亲搭伙到安徽做皮革生意。或许是想帮我这个幺子成家立业,或许当人们使用“老实”“厚道”“本份”来形容我的父亲时,父亲感到一种失落,他便应许了他。一起做了不到半年,那人连人带款跑了。后来打官司,父亲胜诉,法庭判那人赔钱,可那人不见了。父亲欠亲戚朋友一大堆钱,就把新华街光明巷一间属于我的尚未装修的新房子卖了还帐——一分一厘去还(连利息)。(那时我住在学校宿舍,不然我就居无定所)。有热心人对我父母说:“你们连房子都卖掉了,还不了就算了。”可父亲笃信人活着要讲信用,要讲良心。捱了四年,父亲终于还清一切欠债,站在家门前,我看到他和母亲轻松地吐了很多气。
父亲总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当我们好不容易把债务还清时,他又煞费心思于我的婚事。他知道,我一个教师匠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不用也只有二千元。于是,他又想方设法为我存钱。当邻家的一位年轻的工头叫我父亲去帮他看管工厂,去当会计时(他看中我父亲是勤勉廉洁的好当家),我父亲毅然答应。
我本该挽留父亲,让他在故乡宁静的山野,充满温情的居室中享受天伦,但我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知父也莫如子啊!父亲为姐姐、哥哥操办了许多人生大事,轮到我时,父亲总有种内疚。他想再用他年老的余热为我的人生铺平一条道路。
父亲先后到广西北海、宁夏银川等地当出纳,做会计。他常常会给我写信,并会附信寄来一些当地报纸的剪报。我家对面的矿老板碰到我说,“恁爸真省,方便面的汤用来配饭吃。”
我只是听着,暗暗忍住泪水,不然淌下的一定比汤水还火,比火还烫。
这几年,我奔波矾山,为矿镇转型发展、明矾文化“申遗”作义工。家乡人常以“老张的子”来称我。父亲是我回家的内在索引,是我身份前沉甸定语,也是我展示着的闪光名片。
如今,我也是半百之人,没有父母的中年,在同无尽孤独的无声厮杀中抵达和解。我有许多事记不清了,父母不在,我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逐事探问。矫情装嫩。如果父亲可以托梦,我最想告诉他的是,家乡没人讲他和母亲坏话。我知道,人生苦短,除了骨肉亲人,还有许多人念叨着他们。感谢这些惦记和怀念,我得以延长、丰富、更新着我的追思和缅怀。
此刻,我宛如回到六年前守灵的那夜。外面嘈杂,旧屋凉静,世界就我和木板上不言不语的父亲。这是一个儿子拥有父亲的最后一日,也是一位父亲倾听儿子的最终一宿。那晚,想到他一生涤荡的躯体即将还原为一撮烟尘,我禁不住泪如泉涌。我不断地续上香火、添烧纸钱,以家乡的风俗和礼数,以儿子的方式送别,一点一点的送,把身体里的记忆、情感、温暖分别送完,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如同空空的冬日鸟巢。“但我们在爱时就预见到日后的结局,也是这种预见,让我们泪流满面。”
父亲生前有保存和收集的习惯,我现在用一大盒子妥妥放好他留下的表格、票证、报告、文件、笔记、信函、证明、收据,有生活工作学习的课程表、病假条、差旅单、书报订单、象棋棋谱等,还有那特定年代特有的标语、口号、徽章、袖章、检讨书、举报信、决心书、调查函、最高指示、情况通报等等,纸张发黄,带些霉味。是时间的暗示和提醒。如果哪一天我打开盒子看看,在一封信、一份表、一本证或者仅仅一张纸的内部潜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寻得平凡如我父亲的这样一个人在浩瀚的人海和世间的起伏跌宕、花开花落。
原谅我,用生活本身流水的方式去捡拾父亲人生的浪花,料定这方素笺无法抵达男人岁月的大海;若是能听到几十年往事风声,也未必能洞见一辈子尘世悲喜。但是,我还是选择去写。文中,我始终称父亲为“父亲”,而不是“爸爸”。因为爸爸一旦去世了,就更适合称作父亲,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意外,也是情理之中的虔敬。
父亲,来生若能再作父子,我愿意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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