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卅载桥高成一梦
温怀吓
2022年7月19日下午三时四十五分,留守桥墩高中传达室的退休老同事谢学良老师电告我说:桥墩高中要改建成方舱医院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这一消息让四十度高温下行走的我惊出一身冷汗,带着满心的冰凉,我驱车疾速赶回母校。
虽然校门口林剑丹先生撰写的“桥墩高级中学”六个大字已经在学校撤并之时被挖除搬走,但这里始终是我心心念念的“桥墩高中”——这个见证我三十年最美好时光的“我心安处”。
望着站在校门口等我的脸上写满淡淡哀伤的老谢,我满腹疑问,但当我举目望见千疮百孔的教学楼和楼下一片狼藉的残砖断板,一切已经不言而喻:桥墩高中真的没了,这个历经六十四载光阴的花甲老校终于要淹没在历史的尘芥堆里了。虽然这一事实在三禾高中落成那一天便已确定,但我依然像始终无法相信父母永远离去的孤儿一般觉得母校会一直存在,甚至复活。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面对母校的“寿终正寝”。
学校搬迁之后,我常常会回母校看看,跟老谢这个将一辈子奉献给桥高的老教师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但是今天,我们都沉默无语。我茫然无措地游荡在闭着眼都能行走的校园里,内心空落又百感交集。跨过干涸的水沟,我朝操场走去,道旁坟墓旁边的一大一小两棵苦楝树在盛夏的阳光里结出累累青果,这两棵曾经在2003年学校搬迁之时给予我莫大安慰的树儿光彩依旧。校园里曾经成群结队的野狗已不见踪影,落叶堆积,脚踩在上面发出令人麻木的沙沙声。主席台的三间矮平房已经坍塌,煤渣跑道淹没在疯狂生长的野草之间,桥墩二小的建筑垃圾占领了大半个运动场。抬望眼,南山依旧,曾几何时,运动会的喧闹呐喊犹在耳畔,而今只剩下满目荒凉。
回到教学楼,在这一座由始至终没有名字的建筑里我寻找着过往岁月留下的痕迹。
办公室的隔墙已经被砸开,没有带走的杂物散落一地,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的一张“桥墩高中第四届教代会三次会议合影留念”的老照片瞬间把记忆拉回到2003年。这一年,学校终于告别半山腰的破旧危房,搬到了金山头村。新校仅有一座教学楼和前面用黄土铺就的简易操场,连学生宿舍都只能租用校外金山路的整排民房,极简的条件并没能冲淡师生乔迁新校的喜悦。那时候学校很小,教职工总共只有五十来个,大家亲如家人,其乐融融。而如今四校合并到近180亩的设施齐全的现代化新校,教职员工也剧增至三百余人,但大家互不熟悉,再也找不到之前小学校的那种温馨感。每每老同事相聚,茶余饭后更多的也是对过往日子的回忆与眷恋。
习惯性地沿着走廊一层一层地巡视每一间教室,耳畔再也没有了朗朗书声,窗户及窗台全部被砸碎,碎砖废板间我一一辨认曾经呆过的每一个房间:一楼这一间是我带的2007届高三(4)班教室,隔壁是2011级高一(2)班和2020级高一(5)班教室;二楼这一间是值班室,每次值夜班我都在隔壁厕所的冲水声中对愁不能眠;三楼东面这两间是2007年之后连续数年带毕业班任教的班级主阵地;四楼楼梯口这一间是我们每个月月中最想去的地方——财务室,去过之后腰包便随之鼓胀;五楼东面的第一间教室是我唯一完整带三年的2005届理(2)班教室,在记忆力随年龄增长而急速下降的今天,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这个班级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和他们的家庭地址,因为当年我曾骑着单车挨家挨户地家访过……
最后我爬上了最高层——六楼,曾经紧锁的防盗门洞然中开,我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倚栏西北望,因为那边的半山腰上留有我三载最美的青春年华。
是的,之所以称桥墩高中为“母校”,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任教二十载,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我高中三年所就读的学校。
我与桥墩高中的缘分始于1988年9月的某一天,同村的发小温作忠跟我说他哥在桥墩中学读书,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于是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跋涉之后我们终于到了半山腰的桥墩中学,我这个来自一所名为“古树小学”村校的孩子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迷醉于在这所乡镇中学所看到的一切景象之中,但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当天中午的一顿午餐,它彻底改变了一个以“骑牛吹笛的牧童”为人生目标的农村娃的生命轨迹。因为贫穷,那时我家每天的主食是地瓜丝,偶尔的白米饭是家里客至才有的盛宴,于是,对白米饭的渴望充斥了我的整个童年。然而那一天中午,温作忠的哥哥拿出了一个金属盒子,打开盖子,里面喷香的白米饭几乎让我不受控制的激动落泪,虽然下饭的只是一碗飘着几丝紫菜的清汤,但那时的我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了,内心便暗自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考上初中,这样的话我也可以住校,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蒸米饭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一改顽童的形象而认真学习终于考上初中之后,竟然成了一所新建的名为“嘉乡中学”的初中学校的首届学生,因为“嘉乡中学”连校舍都是租用桥墩陶瓷厂的食堂和“新村小学”的三间平房,住校吃白米饭的美梦也随之破碎,于是我寄希望于三年后的中考……
很幸运地,我成了嘉乡中学初三(2)班仅有的两位考上桥墩中学高中部的学生中的一员,但不幸的是,因为宿舍床位不够,桥墩镇本地户籍的我被排除在住校生名单之外。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因为发小温兴令的家长跟桥墩中学王志良老师熟识的缘故,我竟然跟读初中的温兴令一起住进了王志良老师的办公室,这样我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住校且每天吃上用饭盒蒸的香喷喷的白米饭。当然,高中时代的我也因为成长和家庭物质条件的改善而不会再为此而激动落泪了。
高中三年是我人生轨迹中最重要的三年,在这里,我遇见了诸多良师和挚友。
高一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德祥,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因其皮肤黝黑同学们私下里称之为“小黑哥”,能被学生称为“哥”的老师绝对是亲和力十足的人。林老师博学、健谈、风趣,其课堂给我们留下最深的印象是“神侃”。那年4月1日,他的一个“今天是我生日”的善意谎言让我们有了人生第一次全班席地而坐开小型晚会的经历,更开启了我们生命中的第一个“愚人节”。那年秋天,林老师带领全班同学攀登玉苍山,更大胆的是他竟然让我们集体露宿在玉苍山石海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晚上,我们席地而坐,轮流着讲故事,郑俊贤同学绘声绘色的鬼故事让我到现在还能感受到当晚坐在岩石边缘处的自己浑身所起的鸡皮疙瘩。林老师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以至于高三温一模之后我因为语文考全校第一名而实在学不好化学便毅然由理科班转到文科班,以至于许多年之后我又回到母校成了一名像他一样被学生称为“吓哥”的语文老师,以至于我的语文课堂总是见缝插针式地充斥这诸多漫无边际的“神侃”,以至于秋天时节带领自己班级的学生到玉苍山露营成了传统保留节目,以至于我的家庭收藏了近万卷的古今中外典籍而被评为温州市“书香家庭”……
数学老师兼高二班主任温作盾是我同村人,算起来我还比他高两辈,但是我对他却有着莫名的敬畏之感,可能是因为他的外表常常让人觉得严肃。作为数学老师,他给我们同学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他宿舍门上粘贴着的其手写的诗句,那时的我们没有人能读懂,前些年问他他笑着说是写给某个老师看的。温老师思维敏捷,印象中没有他不会做的数学题目,我考上大学那年数学考了138分,温老师居功至伟。他讲话慢斯条理,逻辑性强,这成了我这个心性浮躁、语速极快甚至唱歌都比别人快上一拍的山里娃的最好的正面教材。他上进心强,性格坚毅,当年为了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他在玉苍山寺院“隐居”数月,最终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取得了律师资格证。他乐山乐水,他带我们班级同学去野炊的“坑口”成了我生命中逃避世俗纷扰的“世外桃源”。他有古贤之风,好酒疏狂,常与我们几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学生一起到藏有好酒的陈正宇同学家髙谈论酒,半醉中到后山野草坪上坦然而卧,悠然而归。
物理老师池长征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的引路人,那时他组织了学校的摄影社,我们几个喜欢摄影的同学便有机会接触到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还清楚的记得他带领我们在暗房中用化学药品显影定影时我的好奇与兴奋。
还有朴实温和的英语老师陈乃实、帅气羞涩的英语老师罗鸣、智慧而高度近视的化学老师陈维平、为了看世界杯花了一年工资买彩电的政治老师朱超平……
暮色四合,远山已然暗淡,楼下的喧闹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下楼一看,是学校改建工程部负责人在呵斥一个女人不要进入工地拾捡东西,这个女人亦是留守老校的曾经的学校保洁员郑冬菊,我跟工程负责人解释完并与老同事寒暄几句之后便准备离开母校了,经过校长室门口,我看到了被扔在地上的镜面破碎的“桥墩高中60周年校庆合影留念”相框,擦拭去照片上的灰尘与霉斑,我辨认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感慨万千。围墙上六十周年校庆的海报依然悬挂,但是母校已然逝去,三十载的点点滴滴皆已融入血液,有生之年,魂萦梦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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