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颜怡选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故乡的文章，因生活琐事繁多，故迟迟未动笔。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县城灵溪，离我老家观美并不远，大概几公里的路程。我老家的房子就在闻名遐迩的“吾南书院”旁边。

打我记事起，此处是一个荒废多年的辗米场，我并不知晓它的前身竟是大名鼎鼎的吾南书院。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辗米场里玩耍，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相约在里面玩捉迷藏游戏，辗米场内堆放着一些杂物，这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待轮到我藏时，因时已过午，几个小伙伴相继被家人唤回吃午饭，而躲在隐蔽角落里的我浑然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正暗自窃喜藏得隐蔽。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我耳听外面没了动静，按捺不住好奇，便走出了隐藏之所，我环顾四周，发现偌大的辗米场竟空无一人。正在纳闷之际，我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辗米场东南角的阁楼上赫然摆放着几具寿棺，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往下流，转头哭着跑回了家。之后我便发了几天的高烧，吃药打针未曾见效，医生说是受了惊吓，最后经过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收惊”后才有所好转。至此之后，我便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去辗米场了。

辗米场的后面有一口水井，这也是当时全村人唯一的生活水源。水井掩映在林木葳蕤中，夏天到了，这里便成了天然的避暑圣地，在此铺几张竹板床，微风伴着井里的凉气，钻过竹板的缝隙，直扑人身上，令人心神俱宁。

炎炎夏日，最惬意的莫过于，往井里丢几个大西瓜，浸泡几个小时后，将其从井里捞起，细细品尝，顿觉“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夏日的心烦躁热，随之消散。同时，此处亦是村里的新闻中心，村里一些“资深评论人”以及“时事评论员”纷纷聚于此闲聊着，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他们谈论的内容便会不胫而走，传播速度丝毫不亚于当今的互联网。

在水井的上方，有一棵柚子树，树上的柚子一般撑不过每年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每年这时，觊觎已久的村民便会早早地将外皮还带着青色的柚子摘下，寻来一根竹子，削尖一头，插入柚子中，并在柚子上面插上香烛，俗称“签抛球”，相传是为了祭拜地藏王菩萨而流传下来的风俗。

说到采摘柚子，可是有窍门的。拿柴刀砍下一根长度刚好能够到树上柚子的竹子，在竹子的未端将其打个小圆圈，直径比柚子略大为宜，随后手举着竹子套向树上的柚子，待竹圈到达柚子蒂处，用力一拉，伴随一声脆响，柚子便应声而落，屡试不爽。

“签抛球”仪式完毕，便是我最为期待的时刻——剥柚子。花喇子早已流了一地的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剥柚子，喉眼骨不由自主地耸动起来，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柚子肉，迫不及待地大口咀嚼着略带辣味的柚子肉，大快朵颐，满足感溢于言表。那时，在我的心里，一直觉得柚子是绿色的，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成熟的柚子原来是淡黄色的。小时候的我，生活在农村这个无形的井里，像一只观天的青蛙。

然而，记忆中的美好却在我18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家里突遭变故，我被迫从高中辍了学，继而学了理发，并且搬离生活了18年的老屋。我至今还记得，好几次，只要我家里一有事情发生，全村人纷纷聚集在我家里，个个朝我们投来鄙夷和嘲笑的眼神。

终于，父亲忍受不了这种鄙视与压抑，毅然决定举家搬离。而我对老家的眷恋，也从搬离的那一夜开始，便已断离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很冷，父亲与我们兄妹三人收拾着家当，将其抬到板车上——这也是我们当时所仅有的家当。住在隔壁的二伯父，看到父亲的举动，忙上前劝阻：“弟，你这是要去哪里？不要走了，留下吧！”

“哥，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了。”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手上依旧没停歇，默默地收拾着东西。收拾完毕，父亲将大门上锁，将钥匙交给二伯父保管，并托二伯父帮忙照看一下房子，尔后拉着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夜，我们到达了位于县城早几天已租下来的房间里，房间里除了床之外，空无一物。父亲望着眼前的场景，长叹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父亲此时内心的痛楚与无奈。草草收拾一下房间，已是凌晨两点多了，那一夜，我们躺在出租房的床上彻夜未眠。

多年后，我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父亲骑着辆三轮车替我忙前忙后。有一次，我看到业主群里有一条信息：“怎么什么车都可以进来？”我定晴一看，图片中不正是父亲的那辆三轮车吗？我发现父亲的车并无违规停放，为何会遭人嫌弃呢？我能感觉到，对方言语中充斥着傲慢与偏见。

原来，贫穷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包括在我的故乡。

自那以后，父亲便很少去新家了，我知道后心痛万分，我想，如果父亲到了该享清福的年龄了，还要顾及别人的眼光的话，那我长大的意义在哪里呢？

经常听人说，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而我却感觉到，故乡已留不下我的灵魂，他乡也容不下我的肉身，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我仿佛是一只无脚的鸟，一生都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