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树叶落下

吴合众

在一通致友人信中，沈从文写到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曾有一番感慨：

“看看他们的成长，更易明白这半世纪过的日子是如何稀奇古怪，只能照一般常说的，‘能活下去，便是胜利。便是幸运。’”

这种隔世之感，真是容易在这片土地上反复出现。

本月读书五种。

“天命”如何转移：清朝“大一统”观的形成与实践，杨念群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这册皇皇巨著接续的是《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一书的思路，不同的是，《何处是“江南”？》关注的是清朝帝王与以江南士林为代表的汉人知识群体的思想博弈过程。这册《“天命”如何转移》关注的是清朝统治者在吸收儒家道统思想资源后，融汇多族群历史文化要素，形成大一统观念的演变轨迹。这个过程中，夷夏之辨渐渐被更为宏观的大一统“中国”所取代，集道统、治统一体的天命观，成为清朝统治合法性的思想渊薮。这种观念也通过“教”“养”关系，具体落地到清朝的底层实践中，这种实践，杨念群也通过分析“乡约”和“宗族”作为地方社会细胞发挥作用的过程，进一步探讨了清代“地方自治”的基本样貌和实施限度。凡此种种，对后人了解清代的思想钳制，可谓一语中的。

离乱弦歌忆旧游：西南联大求学记，赵瑞蕻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5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赵瑞蕻先生是温州人，这一册书初版在2007年，距离赵先生去世已经8年。彼时在写作这个专题的时候，西南联大并不似今天这般被人广为所知，历史的江河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段史实浮出水面，抑或永远沉默湮灭难寻。全书以回忆西南联大求学为主线，衡山岁月，蒙自时光，昆明故事，在赵先生白开水般平铺直述中，一一呈现，极富个人色彩。其中怀念师友，诸如燕卜荪、柳无忌、朱自清、闻一多、吴宓、沈从文、冯至、钱锺书、范存忠、王季思、穆旦、许国璋等人，生活细节蔓延其中，读其文如见斯人。亦常常有“访旧半为鬼”的慨叹，旧友凋零，在时代中各自因缘际会，徒呼奈何。就是赵瑞蕻自己，也在新纪元开始前，如其夫人杨苡所写，“又一片树叶落下”。而写序的杨先生，年初亦是“又一片树叶落下”。车轮滚滚，许多时候，总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吧。

矢志不渝：明清时期的贞女现象，（美）卢苇菁著，秦立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第1版，2022年7月第3次印刷。

贞女和节妇并不相同，前者指的是未婚而守节的少女。明清时节，随着社会、政治的变动，不见于儒家典籍的贞女现象突然出现在大江南北。随着朝廷的旌表和儒家文人激烈的争论和歌颂，越演越烈，成为具有强烈表演性质的道德实践，涌现在典籍史册中，成为一个极端而奇异的文化现象。其中原委，自然不能一语概括。这本书，就在帝国晚期的文化、政治、思想史的大语境中考察贞女现象的起源和升级，不仅把彼时历史条件的复杂性一一道出，也把女性作为独立而具有自我意识的形象，置在历史变革中间来考察，形成了蔚为大观的女性思想史。除了宏观视角之外，这书还将女性放置在家庭之网中，分析她给家庭带来的烦恼和矛盾，以及自处的困境。凡此种种，调动了朝廷实录、地方志、文人传记、贞女诗文等大量材料，建构了严密的逻辑框架，让人信服。

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日）川本芳昭著，余晓潮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第2版第2次印刷。

讲谈社中国史第五卷，进入的是五代十国魏晋南北朝的大乱时期，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侯景之乱、北镇之乱，无数割据势力此起彼伏，呼啦啦王朝兴，呼啦啦大厦倾，兴亡之间，动辄就是数十万黎民百姓的鲜血淋漓。史书一行字，黎元千行泪。其中慷慨悲歌处，岂是帝王将相史所能瞩目到的。在这段可谓最为黑暗的中国历史中，黄巾之乱、五胡乱华，上演的禅让、夺权、残杀、灭族，确实够得上中华的大崩溃。但在这种叙述中，本书作者也注意到胡汉关系的大对抗中，亦出现了大融合的趋势，或者说是中国化的趋势，甚至于这种趋势还辐射到彼时的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将中国的思想或制度播迁久远，形成了“以秦汉帝国为母胎，以接受其册封的形式在魏晋南朝的体系中成长，并在突破这一体系的过程中逐渐崛起”的有着共同侧面的国家群。这也是作者命题中国中华之扩大的旨意所在。

金乡望族，陈文苞著，嘉兴吴越电子音像出版有限公司，2022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

陈文苞兄近些年耕耘在乡邦文献这片热土中，考据旧籍、梳理家乘，又出入田野街巷，螺蛳壳里做道场，颇出了一些成绩，譬如《锦绣江南垟》《鳌水苍山》等等，关心地域文化的人可以读读。这册《金乡望族》是他这几年在金乡这座小城摸爬滚打，访旧老，钻族谱，所得的一个成果。对金乡这座颇具特色的小城所涌现的一大批家族，有个提纲挈领的梳理。诸如张、余、夏、徐等等，起到一个收罗集合的作用吧。用心处，读者大体从篇目命名处就可以看出来。因为每个章节都为家族作传，数百年历史，几十代人风流云转，都要浓缩在短短数千字中，写人记事，点到即止，有时不免失之粗疏，读起来就有隔靴搔痒之感。不过，为地方存史的意义显而易见，至于能不能为“乡贤自治”之精神做一注脚，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