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的厝边
张耀辉
你是否还记得那些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邻居?
2021年秋季开学的第一个工作日中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只见三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仔细一瞧,我立刻认出,他们是30多年前的隔壁邻居杨思进夫妇,还有一位壮年男子。杨大哥是木匠出身,如今已年过六旬,讲话依旧大声有力,但是人老得无声无息,也老得细水长流。
我本以为他们来找我是为了孩子转学插班或者学习辅导的事,但那天并不是。原来,他们的孙子在小学一年级时,不幸在学校遭受了同班同学的化学伤害,而施害方之前答应的赔偿却迟迟没有兑现,学校方面也一直在推诿责任。他们来找我,或许是觉得我作为老师,对学校的情况比较熟悉,能给他们出出主意。
然而,我深知自己能帮上的忙实在有限。于是,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理解,给他们提了一些比较抽象的建议,比如再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明确自己的诉求,然后逐级向上反映情况等。
我们彼此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问候和家长里短。在那一刻,他们满心忧虑,而我除了拨打几个询问电话外,只能为他们倒上一杯尚有余温的开水,表达我的关心和热心。尽管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但我们的记忆家园依然有许多地方是接壤和重叠的,拥有着大面积共同的坐标和交集。
矾山位于浙江省苍南县西南部的山区盆地,与福建省福鼎市前岐镇接壤。这里因盛产明矾而得名,素有“世界矾都”之称,是浙南历史最悠久的矿山集镇。新中国成立前,矾山老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繁荣景象堪称“小上海”。1951年开始,老街对面的一大片田地被规划为新街(第四居民区),古路下、白岩等地的人们开始陆续迁出,在此安家落户。
柴桥头街道边是矾山这个工业集镇最热闹的地方,浙闽两地的商贸往来十分兴旺。街道边的四组房子自建成以来,一直都有人开店铺。我家的店铺最初是开理发店的。有时打烊后,那时才六七岁的姐姐会找出师傅的大小剪刀,在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上学着剪剪切切,或者用布的边角料做成各色的粽子沙包。六七十年代,隔壁杨家和我家的店铺被矾山政府征用,集中放置红卫兵小将从矾山片区没收或拆除的破“四旧”成果,包括佛像、陈府侯王宫陈老伯的真身、宗祠牌匾和宗教用品等。其中,木料类的物品就直接在我家被拿去烧茶。我奶奶有时会大胆地从灶坑里拿出红卫兵烧茶的余料,埋入草灰,再藏到二楼后间的小屋顶。我还能记得,我家店铺先后经营过理发店、新华书店、缝纫店、钟表修理店、药店和小吃店。这个小吃店的老板朱师勤是我初中同学,福德湾人,他与福鼎妻子携手并肩,艰苦创业,后来成为知名的“为唐公”肉燕的行业翘楚,当中的故事和传奇像矾山的溪水滔滔西流。
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瞒着父母,趴在店铺三层板的缝隙间,向下仔细查看,希望能发现掉落的硬币。有时我会用两个指头,有时则用筷子夹起,将它们当作自己的零花钱。在租我家店铺的店铺中,陈孝勇的手表店人气最为旺盛,年轻的朋友们常来相聚,在这里,我得以窥见矾山的江湖故事和风土人情。
我家右隔壁住着郑继旺家。他擅长修锁和打钥匙,还会把手表画在手上。我姐姐至今依然能清楚地背出他的话:“一天两轮准,保证稳显稳,不信来问 。”旺叔家有五男四女,生活困难,人多屋窄,他在家里脾气很大,常常发火,但对待邻居却很和善。那时候和家与家之间就是用木板隔的,隔壁就是隔板,什么大小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名叫“妹”的阿毑,家务之余还忙着蒸米面,香气随时能飘到我家。我记忆中最好吃的点心是小时候我生日时母亲煮的米面,几根葱、一丝肉和一对荷包蛋。那米面一定是来自隔壁“妹”阿毑蒸的。“丝螺”是闽南一带蛮受喜爱的小海味,不到五分钱就能从街上小摊处买到一大勺,我们经常把“丝螺”较尖的尾部塞进隔板的木缝里,轻轻一折断尾,就容易吸出肉吃。他的幺女儿梅凤是我的同班同学,性格大大咧咧,热情好客。现在,无论是在矾山老家还是在县城灵溪碰到她,她第一句话多半会说:“吃了吗?我请你喝酒。”
旺叔家的隔壁是卢加语表姑丈家,卢家后面有一小间猪槽,养着二三头猪。平时日子或者逢年过节,卢家宰猪后都会分给我们十三户邻居“猪血菜”。卢家的隔壁朱思阳的妈妈是南堡乡顶村人,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开过很多店,很勤快,我印象中她打理过饭摊,中饭后还有人聚在那里聊天。他家隔壁的前面店铺长期租给了赤溪来的补牙徐师傅。徐师傅牙齿补得好,人很有文化。我上中学和毕业后教中学时,上下班都会与他聊一会儿,受益颇多。
我家左隔壁住着杨文镌一家,他是木匠,他和妻子都在矾山木器厂工作。他们家有五男二女,前面临街的房子租出去开的是做衣店,店里的六七台缝纫机和几位勤快的阿姨每天都在忙碌。杨家后面还建了茅草房,里面有一间半房。当时,我和他家的幺儿子杨思作是同班同学。每天有好几次,我都会直接通过他家很少上锁的草房,钻进后面的小树林挖坑、玩耍,再到树林外面的田园和一处墓地附近玩耍。前几年我到山东烟台出差,杨家老二和特意从黑龙江工地赶回的老三,还有我哥哥,热情地招待了我。
杨文镌的隔壁是卢立晓伯伯家,我们都叫卢伯母叫“素贞毑”,她人很好,身材灵巧。我记得她戴的手表是口字形的,每天路过时,看到她站在后门水泥板搭成的洗菜池前洗菜洗衣服,都能看见那只好看的手表。卢伯伯家的隔壁是陈传省家二兄弟。大陈的大儿子人很帅气,经常在房前屋后锻炼身体,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而且很腼腆。后来,他成为我的学生,再后来成为一位警察。他弟弟有点南非国大党曼德拉的样子,考上浙江大学。
光明巷的入口有棵硕大的榕树,小时候我们孩子常常向上爬。住在第一家的卢兴祝很魁梧,会功夫,也很热心。若干年后,虽然我和他都离开了原址,但他对老邻居的红白喜事人情往来依然十分上心,一一不拉。他的隔壁是在矾矿工作的胡招忠叔叔,他多才多艺,能说会道。他母亲和我母亲一样,来自福鼎前岐,算远亲,人特别和蔼,也很勤快。当地闽南话她叫我母亲“阿媎”(姑姑),她辈分上是我的表姐。记得1977年左右,他家买了西湖牌电视机,表姐好奇地看着电视机里晃动的人物,还用手去摸。我还听说,有一次她拿着手电筒对着胡叔叔带回家的电影胶卷,试图看电影。
我们那一排,当时叫矾山镇第四居民区第四组。最后一家最靠近矾山供销社大菜馆的是朱为密老师家,夫妻俩都是老师,一个教中学地理,一个教小学语文。他们家三个男孩全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好伙伴。小时候,我常常和他老二、打铁匠张顺全叔叔的大儿子(后来成了我的矾山中学第一届学生,爱人是苍南矾山镇福德湾村爱心茶摊第三代烧茶人郑秋燕)晚饭后一起玩耍。那时的话题从毛主席手上肯定有指甲枪,到老公和老婆做那事谁先提要求的争执,真是五花八门。可惜,英俊的朱家发少把人生定格在三十几岁,成为我永远的遗憾。
那时候,我们隔壁邻居家的后门常常敞开,小孩可以跑来跑去,一家来客人的,孩子到另一家寄宿;一家有好吃的,也会喊些小孩分享;一家小孩不乖被揍,往往会躲到另一家;一家有事情,几家都帮忙。我记得母亲曾经是居民区的组长,每当给居民户口分发粮票和其他票证时候,我大姐总是在第一时间挨家挨户通知,或者送达。
“金厝边,银亲戚。”这句话在我的家乡流传甚广。我们第四居民区第一组邻里间不是叔叔伯伯,也多少沾亲带故,有人说我们矾山人都是亲戚。在那个生活艰难的时代,招夫养子,典妻入赘、过继孩子等等,让许多家庭都有自己难言的粗糙、窘迫、困顿和创伤,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是在邻里情的滋养下度过的。那些曾经的邻居们,用他们的善良、热情和包容,关心、支持、帮助着彼此,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踏实的土地和温暖的天空。
如今,高楼大厦取代了老街小巷,邻里之间的距离似乎也越来越远。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却可能连对门的邻居都不认识。然而,那些曾经的邻里情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提醒着我,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我们不能忘记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
我偶尔会回眸琐屑的生活,盼见从微小熟悉的人事中感受充实和妥帖。沉湎在事物的旨意中是有福的,它起码能为我打开一条通往明天的道路。
(原刊于《散文选刊 下旬版》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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