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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2025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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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风土
2025年08月11日

外婆的叮咛

沈德磅

其实,耳畔有人叮咛是一件幸福的事。可在我年轻时听来,这无疑是絮絮叨叨。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听到了更多讲与我和“我们”听的嘱咐与教诲,而我也吸收了一星半点再偶尔讲一些与别人听,像是市场的籴与粜,我就自以为是地把这些“教诲”归属成例行公事的一种程序化。所以,我大多是记一而忘二三。然而,总有一些嘱咐是终生难忘的,尤其是外婆的叮咛。

在我八岁到了入学的年纪,家里的光景确实不好,于是我的父母带着弟弟去矿山讨生活。我因入学而留在老家跟着爷爷生活,成了一名留守儿童。也真是为难了爷爷他老人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既要守护好一亩三分地,还要照顾好我这个顽童。外婆总是惦记着我的吃,所以时常来看我。那时的农村贫困是无处不在的,任何家庭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而外公早早病逝,外婆的家也是一个烂摊子,可外婆总不会空手而来,有时带来一个包子、一团糯米饭或者两只鸡蛋。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屋里,哪怕我刚吃过饭,外婆见到我,开口总要说:“吃饱了没?要多吃点。”民以食为天,从饥荒年代里挺过来的人,他们对吃食的理解与记忆是深入骨髓的。

而我也是不争气,好像吃啥都是白吃一般。与同龄人相比,我个头矮,体型瘦,面色蜡黄不说,一张拧巴的盘菜脸,怎么看都不自然,着实讨不了别人一丁点儿的喜欢。似乎我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和谐与不合理。我的爷爷就很担心我的将来。他总说:“我这么大帮的孙侄儿里边,唯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别说讨媳妇了,他有没气力养活自己都两说。”爷爷念叨得多了,我就也跟着担心起自己来。我依照爷爷的判断和眼下的苦景来窥探自己的将来,我的宿命无疑将是祖辈们苦难宿命的多次叠加。我对生活,对未来既充满渴望,又没有更多的信心。

我是一个不自信的人,或许,我的不自信可以通过爷爷追根溯源。我曾在《我在宫里念过学》里提到过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善良老实、谨小慎微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也毕竟会成长为一个不自信的人。而我也是如此。幸好我的外婆宽慰我,她说:“没有的事情,同一绺稻穗从青到熟也分早晚呢。孩子长个如雨后春笋,自然而然。我们那么苦的日子都走过来了。”

“多吃点,吃饱点,长个子。”外婆一贯这么提醒着我,好像我长得不好,全是因为吃的问题。有一次早晨,我去镇里买纸笔,在路过宅内的田埂,遇到了在田里浇地的外婆。宅内是外婆家的小地名,在山腰上,我家在山顶。我扭扭捏捏地想要躲开,可外婆还是把我叫住了。

“吃了吗?”

“吃了。”

“吃饱没?”

“吃饱了。”

“吃的啥?”

“爷爷煮的粥。”我自顾自地往山下走。

“等一下。”外婆喊住我。我看着外婆在隔壁的玉米丛里挑了两个大玉米,掰了下来。

“不好拿。”我两只手插在兜里,加快脚步往山下走了。

“回来过外婆家拿。”这条山路是连接镇上与家里的唯一的路径,我回山里还需经过这里。可我也没回答说:“好。”

“都摘好了,一定来拿。”外婆一再叮嘱我。我还是头也没回地走了。

“真是苦了孩子,苦了大哥。”外婆轻轻地嘀咕着。

爷爷和外婆是兄妹,他们是真正从饥荒里活过来的人。从他们零星的讲述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苦难的时代,那个苦难的家庭硬生生地将他们拉扯大,再让他们各自成家。他们举步维艰,他们每一次的辛勤劳动,经历的每一次风霜雨雪,似乎也紧紧牵系着眼下我这个后生的生存与命运。而我的父母“亲上加亲”的结合也实实在在地触动着我的命运,那个时代要留住我,让我成为一个有来历的人。

这背后是怎样的两个困难家庭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一种艰难抉择?而在那个绝对贫困的农村,这种“联姻”却是为巩固家族,乃至村落繁衍的一种最常态的选择。

我折回山里已近晌午,外婆还在浇地。她在浇地,也在等我。外婆往我手里递了两个小袋子。

“这个是煮熟的。在路上吃。”

“另一是生的,带回去。”

“我回去了。”我没有拒绝。我接过袋子,触碰着两个袋子不同的温度。

“回去吧,趁热吃。”

“要吃呀,一定要吃饱。”外婆又一次叮嘱我。

等拐过了两道山弯,我确信外婆看不到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口啃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为什么要躲着外婆,躲着外婆吃。可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玉米。

后来,我到镇上读初中,就要更多次地往返于那条山路,更多次地路过宅内,毫不例外,外婆也更多次地碰到了我。她的叮咛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叮咛也都与“吃”相关。

而我依然是很不争气,个子永远是长不开的样子。我上初二的那年冬天,我的身高还在1米40边上徘徊。外婆说的如雨后春笋般的长大,在我身上迟迟未出现。而我的爷爷终究是带着他最大的担心离开了我们。

很多年过去了,我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外婆见到了,还是对我说:“吃饱了没,要多吃点。”在外婆的眼里,我是永远没吃饱,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前年的冬天,外婆因意外摔倒而几乎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她开始在家静养。当我再行走在那条山路上时,几乎碰不到外婆了。

我去宅内的老家看外婆,每次去她都很高兴。她总能一下子就认出我,然后问我:“吃饱没,多吃点。”我没再以前的那种扭扭捏捏,我总是大大方方地留在外婆家里吃点心,一起吃饭。外婆光看着我吃,就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淌出泪,然后又叮嘱我:“多吃点,吃饱点。”

去年的冬天,外婆又摔了一次,这一次意外让外婆彻底卧病在床了。我几次去看外婆,她有时认得出我,有时又不记得我。我跟外婆讲我是谁,她恍惚间记起来了,就拉着我的手,要我坐在床榻边。外婆叮嘱我:“一定要吃饱点。”

“还有,不要走夜路,天黑。”我听了,想哭。

前些天的午后,我和姐弟们去看外婆,外婆把我们兄妹混淆了,后来好不容易把我们分清了谁是谁,她轻轻地说:“外婆老了,要回去了。”我们听了不知怎么挽留,就只能使劲握住外婆的手,拽住外婆的衣袖,再一起哽咽起来。

外婆说我会如春笋般长大,我真的长大了。外婆没有食言,只是我的爷爷没有看见。外婆说她老了,要回去了,过了没几天,外婆真的走了。一起走的,还有外婆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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